好些年沒見，他的面貌談不上多大變化，身姿挺拔，上身穿了一件白襯衣，袖口卷起，下身黑西褲，尖頭黑皮鞋。

正經的社會精英打扮。

他的眉毛黑漆漆的，眼尾微微上挑，鼻梁高挺，可能是喝了不少酒，他本來就生得白，此刻的額頭卻有些泛紅，兩人對看了約有好一會兒，可是誰都沒有笑，也沒有露出久別友人相見熱絡的表情。

坐在一旁的李嘯坤察覺到了這一種詭異的沈默氣氛，也不由得放下了碗筷。

只聽對面高挑的男人終於開口了：“皎皎。”

嗓音依舊未變，讓周皎一瞬間想到了幹爽無風的夏天，又想到了娃娃頭冰糕，想到了剛剛洗過的校服上的洗衣粉的氣味。

真是邪了門了，見了鬼了。

四年多不見，卻在這大行山下的城鄉結合部，一間不起眼的火鍋店，狹路相逢。

她才從大行山上下來，肯定灰頭土臉，她下意識地去摸板凳上的太陽帽，摸到了以後又不知道該做什麽，在火鍋店裏戴帽子，有病！

她於是又松開了手，往回收的時候還撞倒了桌上的汽水瓶，乒乒乓乓響了好幾聲。

李嘯坤眼疾手快地去接，好在汽水瓶本就半空，汽水也沒灑多少出來。

周皎看了看又被放回原位的汽水瓶，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聲音：“高未然。”聲音卻細若蚊蠅。

周皎打心眼裏唾棄自己。

沒出息！

她曾想象過無數次她再見高未然的場景，每一種設想都囊括了她十分瀟灑大方地同他打個招呼，簡短寒暄，利落走開的基本場景。

絕對不是現在這種模樣。

這種樣子被高未然撞見。

她想到這裏，立刻挺直了腰桿，勉力露出個實在不能算自然的笑容：“挺巧哈，來這辦事啊？”

她一問完，又後悔了，這還不如不說話。

高未然依舊目不轉睛地看著她，也笑了笑，露出一口整齊的白牙。

他正要說話，屏風後又轉出來一個大漢，猛地拍了拍他的後背，揚聲道：“高總監，這是咋了，遇到熟人了。”看樣子，也喝了不少。

那大漢笑瞇瞇地上下打量了一會兒周皎，提了提腰上皮帶，轉身就洗手間去了。

高未然面色尷尬地笑了笑，對周皎道：“好久不見了，沒想到這麽巧，今天在這裏和人吃飯談工作。”話音剛落，店外忽然響起了車喇叭的聲音，一連按了三聲。

高未然眉頭一皺，低頭看了一眼手表。

好像是著急要走了。

周皎暗暗松了一口氣，附和道：“是挺巧哈。”說罷，擡手去拿桌上的汽水瓶，忽然又想起這汽水瓶剛才掉到了地上，又定住了動作，只好貌似專註地去瞧桌上的紅鍋，火燒得旺，紅亮亮的鍋底翻滾，咕嚕咕嚕地冒著泡，可她的餘光卻瞄見高未然徑自朝她走了過來。

這裏的凳子十分矮，高未然一走過來，周皎頓感從氣勢上她又矮了一大截。

“怎，怎麽，還有事嗎？”她又慌裏慌張了起來。

再次鄙視自己一萬遍。

高未然肩膀微落，仿佛松了一口氣，人忽然蹲了下來，目光平視她，近在咫尺，近到他有多少眼睫毛，她都數得清清楚楚。

高未然在西褲兜裏摸了一陣，把手機摸了出來，遞到她面前：“留個電話吧，好久沒見了，今天有事，改天請你吃飯。”他順勢看了一眼她腳邊的設備箱，笑了起來，“你還在三建啊，正好我也要去京市。”

周皎本能地想往後躲：“不，不了吧。我馬上又要外派了，不在城裏，就不麻煩你了。”

“你的電話是多少，微/信用麽？”

好久不見，高未然莫名地強勢。

周皎聽見外面的車喇叭又響了幾聲，高未然的眉頭皺起，眼睛卻還目不轉睛地凝視著她。

他的眼珠黑沈沈如寂夜，在他專註的目光中，周皎自覺無法躲閃，她太緊張了，緊張到想讓眼前的高未然立刻消失，她快速地報了一串電話號碼。

高未然低頭極快在手機上按鍵記了下來。

下一刻，她包裏的手機震動了起來。

他擡頭朝她笑了笑，緊皺的眉目漸漸舒展開來：“改天再聊。”

周皎緊抿著唇，察覺到臉上滾燙。

等到高未然一行走後，李嘯坤才小心翼翼似地問：“師姐，那是……”

周皎回答得很幹脆：“高中同學。”

“哦。”李嘯坤沒有追問，拉拉雜雜地又說起了工作的事情。

回到京市以後，周皎暫時沒有外派任務，開始協助領導搞秋招的工作。

李嘯坤倒是真的在準備秋招，給她打了幾次電話請教技術問題。周皎都一一耐心解答了。

說是秋招，但篩選從九月份就開始了。

李嘯坤的簡歷通過了初選，周皎一點也不意外，他成績好，技術好，在應屆生裏十分出色，被安排進了第一批面試的名單裏。

周皎也在面試組裏，其實是屬於充數的，但偶爾也會提問。

大部分的應聘者都是男生，女生基本都是面試內業，今天最後一個面試者也是男生，面試的是基礎崗，條件還可以，他們的領導李工因此比較熱情。

到最後一個問題，他笑瞇瞇地問那個男生：“你還有什麽問題問我們的嗎？”還不忘吹牛道，“我們三建的待遇在行業內都是頂尖。”

那個男生笑了笑，直截了當地說：“我女朋友也面試了三建，如果可以一起錄取的話，也可以錄取她的話，我肯定會考慮三建。”

這種‘捆綁式’面試不少見，他們這種單位，每年招的女生比男生少得多，學這個專業的女生本來就少，還有很多也不願意上山下海得到處跑，因此離職率也高，年覆一年，惡性循環，基本女員工就沒剩幾個了，指標雖然沒明確說明，但每年能招的女生，一只手掌都能數得過來。

李工笑容僵了僵，還是問道：“你女朋友叫什麽？”

“叫王靈。”

王靈的簡歷，周皎看過，並且印象深刻，她翻了兩頁，就把王靈的簡歷翻了出來。

“王靈成績比你好，專業技術好，還拿過內業導航設計的獎，本來我們也是要把她放進覆試的。”周皎語氣不輕不重地說。

李工的眼神在她面上掃了掃，又對那男生笑呵呵道：“你現在放心了吧。”

男生點點頭，朝周皎道：“謝謝您。”

一上午面試完，周皎和同事李璐去單位食堂吃飯。

等一坐下，李璐就開始念叨她：“行啊，皎啊，這會兒都能跟李工公然叫板了啊。”

周皎掰開竹筷，漫不經心道：“哪兒啊，我不是看李工惜才，才敢那麽說麽。”

李璐笑了：“不過那王靈確實挺不錯的，真招進來，咱又多了一個女孩兒。”她朝周皎眨眨眼，“這樣各位領導也不老是著急給你介紹對象了，關註重點就不在你身上了。”

作為全組唯二的兩位女員工，又是常年駐外的測繪人，李璐和周皎自一進三建就是各位上了年紀的同事重點‘關愛’對象，李璐結婚早，剛畢業不久就和大學談得男友結婚了，獨獨留下了眾人眼裏周皎一根‘獨苗’，總是收到各種‘朋友家侄兒’，‘我外甥’等熱情的介紹，但她出差實在多，險險躲過了大多數的介紹。

“不過王靈可是有男朋友的人，不像你，回頭大家肯定還是得關照你。”李璐說得開心，周皎只顧吃飯。

“快吃吧，炒菜涼了就油了，不好吃了。”

李璐嘗了一口菜，又像想起什麽似得：“我說，那個李什麽來著，跟著你實習的那‘院草’？”

“李嘯坤。”

“對對對，李嘯坤，他今年肯定能錄。”

這話不假。

“但也要人家願意才行。”周皎中肯道，“他要是去一建，二建，那肯定也收他。”

李璐笑了兩聲：“他不想去一建，二建吧，你帶他上山，難道就沒擦出點火花，我看他來面試的時候老是盯著你，上星期回城了不還想請你吃飯了麽。”

“那是向師姐請教問題，你都說得哪兒跟哪兒啊。”

她算是看出來了，李璐最愛尋她開心。

“真沒有？”李璐追問道，“那你這兩天怎麽挺反常，有時候坐著一個人發呆，想什麽呢？”

周皎心慌了一下，但很快就平靜了下來：“好久沒出差，有點想念。”

李璐無話可說。周皎愛好出差，哪裏偏往哪裏跑，全單位都知道。

周皎這段時間確實有些不在狀態，時不時地她就會想到高未然，明明幾年沒見，可一出現，就像幽靈一樣，游蕩在她的腦海。

高未然要走了她的電話號碼，她的手機通話記錄也保留了那一次短暫的響鈴，他的號碼。

可是高未然暫時沒有聯系她，她也不可能主動去聯系他。

俗話說得好，人不能在同一個地方跌倒兩次。

秋招的覆試通知在一周後就下來了。

李嘯坤來三建覆試的時候，給周皎帶了一個小蛋糕，包裝精美，蛋糕上的樣式是一只紮著粉色蝴蝶結的小貓咪。

周皎客氣地接過：“你太客氣了。”臉上沒什麽表情。

“謝謝師姐，沒有師姐的幫忙，不可能這麽順利。”他留下了蛋糕，還跟辦公室裏的同事打了一圈招呼，儼然社交達人。

李工惜才得很，拉著李嘯坤千叮嚀萬囑咐：“小李，好好考啊，你別緊張，你只管正常發揮，肯定能過覆試，我都想好了，你一來，就進我們組。”他瞟了一眼周皎，“還是你們周師姐帶你，師姐帶師弟。”

李嘯坤笑瞇瞇地說：“那可太好了。”

頂著兩人熱切的目光，周皎尷尬地笑了笑。

當天傍晚，周皎留在三建加班，整合覆試的材料，七點過後，周皎從食堂打了盒飯回到辦公室裏吃。

李工指著她桌上的手機說：“你的手機剛才響了很久。打了好幾次，每次都響了很久。”

周皎的心跳沒來由地跳快了一分：“哦，是麽？”她盡量說得不鹹不淡，放下飯盒，拿起了手機。

三個未接來電，都來自一個未存的電話號碼，盡管沒有名字，周皎還是一眼就認了出來，高未然的電話。

她又把手機放回了桌上。

李工疑惑地問道：“你不回個電話麽？萬一是急事呢？”

周皎搖頭說：“不用回，詐騙電話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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